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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财政 | “把你们的精神写出来!” ——陈共先生的最后嘱托
陈共(1927.9-2021.7),中国人民大学荣誉一级教授,获首届“中国财政理论研究终身成就奖”。1927年出生于辽宁省盖州市,1947年9月就读于东北大学农学院,1948年11月赴解放区正定华北大学学习,1950年3月转入中国人民大学工作,曾任财政教研室党支部书记。1972年11月至1978年8月在北京经济学院工作期间,曾任经济研究所所长兼党总支书记。1978年9月中国人民大学复校后曾任财政系副主任、主任,校党委委员,校学术委员会委员,兼任中国财政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税务学会常务理事。主编的《财政学教程》获“国家教委优秀教材”一等奖(1988年),《财政学》荣获首届“全国优秀教材(高等教育类)”一等奖(2021年)。2021年7月23日,陈共先生病逝。
今年6月15日,陈共先生即将被送往医院的前一天上午,我来到先生家里。先生受病痛折磨,多日不下饭食,他躺在床上,脸颊深陷,身上消瘦得厉害。他见我进屋,摆摆手,示意我坐在床边。
“我有几句话要说,也要你转达给郭老师(中国人民大学财政金融学院郭庆旺教授)。”他眼睛微眯着,停了一会,又说:“人总是要走的,我现在走也没有什么遗憾的,这不是什么悲哀的事情。不要给大家添麻烦,追悼会可免,追思会可免。但有两件事放心不下,以前跟你们说过,我再重提一下。”他声音有点低,我半伏下身子,仔细听着他每一句话。
“第一件事,关于中国大规模减税,你们,你们一定要总结出来。中国道路的成功,大规模减税一定是重要力量。美国上世纪八十年代大规模减税,没有什么了不起,没有中国做得这么好。要将大规模减税写成政治经济学,记住,是政治加经济,不能仅写成财政学。”说完,他喘了口气,歇了一会。
这件事,先生多次提及。我国从2013年起持续推进减税降费,尤其近三年力度之大、范围之广,举世罕见。先生虽已是耄耋之年,但一直关心经济运行和财政改革。他认为,近十年最重要的财政改革是减税降费,它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而且是一个政治问题,要站在促进国家长治久安、建设现代化强国角度看待大规模减税。
先生的话让我有些惭愧。近几年我和同事虽然研究了一些税收问题,但远没有达到政治经济学研究的高度。我想到先生在94岁高龄时发表的一篇《构建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财政学》万字长文。在文中,他说“政治经济学是一门研究社会经济利益关系的学问,财政学则是研究财政领域利益关系的学问,就学科的性质而言,财政学是一门名副其实的政治经济学,是政治经济学的一个分支。”文章就新时代下如何建设“社会主义财政学”在模式和思路等方面提出自己的建议。文章发表后引起学界的共鸣和惊叹:没想到一个如此高龄的学者有着如此蓬勃的思想活力。先生在治学风格上,一直是在不断吸收新思想,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一生历经多次重要历史时期的转折,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先是学习马克思主义思想,吸收苏联经济思想,改革开放后吸收西方经济思想,党的十八大后,党中央将财政上升到国家治理的基础和重要支柱的高度,他开始有意识将政治与经济结合研究财政问题,在每个时期,他都力图将新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精髓相结合,创造出能够在各个时期指导实践的理论与政策。
我正回想时,先生又说:“第二件事,就是《财政学》教材的事,希望你们写出一本真正体现中国财政规律的《财政学》教材。”
这件事,先生近几年也常提及。学过财政学的人都知道,先生主编的《财政学》是国内应用面最广的财政学教材,它一版再版,从1998年改为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以来,共发行230多万册。先生90岁后,分别在2017年和2020年推出第九版和第十版,今年该教材荣获首届“全国优秀教材(高等教育类)”一等奖。从踏上财政学研究那一天起,先生就在教材建设上倾注全部心血,早在1964年他就以主要作者推出《财政学(初稿)》,成为新中国财政学教材的开山之作。改革开放后,他以主编或主要作者身份,陆续推出《社会主义财政金融问题》《财政学教程》《财政学》等教材,每一本教材都广受欢迎,为国内众多高校所采用。教材的最大特点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将西方财政思想和中国实践有机结合起来,哺育了一代又一代学人,至今仍是莘莘学子常用的教材。
然而,先生并不满足。他持续关注党的十八大以来社会科学发展的动向,对建设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保持着高度理论自觉。他意识到原先纯用经济学方法研究财政学的不足,在新版教材中,他写道“应当大力提倡采用多学科交叉的方法来研究财政问题,来编写财政学,这是财政理论研究和财政学的方向,也是财政理论和财政学创新的关键所在。”并对财政研究的现状表示出深深的忧虑:“在解读中国实践、构建中国理论上,我们应该最有发言权,但实际上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在国际上的声音还比较小,还处于有理说不出、说了传不开的境态。”
我有很多问题想请教他,然而,面对这个枯瘦的、说两句就要喘一喘的财政学界前辈,实在不忍心再让他费神。于是在他耳边说:“您放心吧,您的教材立了财政学标杆,财政系老师们一定会发扬好您的精神,沿着您踏出来的道路走下去……”
我还想表达什么,突然之间,先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大声说:
“要把你们的精神写出来!要有胆量和勇气,我没什么了不起,不要受我影响!”
先生的神情,仿佛让我又见到先生给我们授课时的样子。我在读研究生时,先生曾完整地给我们班上过一学期财政学课程,每当他讲到兴奋处,会将身子微微前倾,边大声说边用前手掌敲着桌子。那一年,他已是75岁了。
先生的《财政学》教材虽然名满天下,每次我们去看他,他都表示,他主编的《财政学》还有很多待完善的地方,并且随着时间推移教材总会落伍的。他希望郭庆旺教授带头,写本完整体现中国财政规律的教材。考虑到先生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太好,如果我们说要开展教材建设,那么以他的性格,势必要参与讨论。为避免他劳神,每次他提及此事,我们都只是虚应着,一直没有跟他深入探讨。实际上,就在前几天,教育部公示了首批中国经济学教材建设名单,以中国人民大学财政系教师为核心编写团队的《中国财政学》赫然在列,团队成员都很高兴,同时觉得教材得到国家层面的推动,先生的多年心愿会得以实现了。不过由于先生身体每况愈下,今年长时间住院,我们不忍心在病榻上跟他讨论此事。
面对老人家一片赤诚之心,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安慰他:“您放心,一定的,一定的……”
先生像是完成一件重要心愿,微闭着眼,声音低下去,说:“就这两件事,一定要转告给郭老师。”家人给他披上薄毯,他侧躺着身子,不再说话。
第二天,先生就被送往医院,在病床上辗转了一个多月,终于还是不治。在八宝山送别先生时,挽联上写着“杏坛守望者育植无边桃李;财政弘道人开拓一代学风。”它高度评价了先生在教育和科研两方面成就。但先生常说:“我这一辈子,说实在的,就是老老实实做个教员。在学术方面也不能说没有点成就,但主要还是个教员。”这句话,二十年前他是这样说,去世前几个月接受采访时还是这样说的,那样谦虚,那样真诚。
依我看,先生的一生,可以说是一直在突围中:解放战争期间,从东北穿越硝烟到解放区,是一次突围;到华北大学后从理工科转入经济学科,是二次突围;计划经济年代在苏联经济思想笼罩下实现财政理论中国化,是三次突围;改革开放后突破旧有思想束缚,敢于提出“赤字无害论”等重要命题,是四次突围;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突破旧有研究模式,将西方经济思想与中国实践结合,是五次突围;直至生命最后几年,他还试图将财政学从经济学藩篱中突破出来,这是六次突围。
二十年前,先生接受采访时说:“我感到,伴随我一生,同自己的经历和成长过程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可概括为一个‘逼’字。”如果他在学问上稍有安于现状之心,那么就不需要突围。并且,他作为新中国财政学界第一代登山者,也有足够的理由在山峰上多歇息一下。然而,社会发展未有停止日,学者求道未有息肩时,先生就是以“逼”字贯穿一生。朝于斯,夕于斯,平日于斯,颠沛于斯,终成一代财政学大师。
先生最后念念不忘的,正是一个学者职业生涯中最重要两件事:教育和科研。不仅如此,先生所关心的大规模减税和教材建设,应该有更深的含义。我国正处于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财政作为政府活动的集中体现,近十年来在实践层面大踏步向前,重要改革不断推出,为此,中央频频提出“财政是国家治理的基础和重要支柱”“积极财政政策要更加积极有为”。先生所恒虑于心的,应是在这个大时代中财政规律的发现和总结,在他内心里,应是想着在这个大时代里,担当起学者的使命,要不负时代,不负未来。
梁启超先生曾道:“负责任最苦,尽责任最乐。”先生一生,尽其心,尽其力,将学问与生命结合,将学问与社会发展结合,责任担负一生,终生在苦处,终生在乐处。而今,先生长归道山,可以歇肩了。
责任编辑 张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