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当我来到千里之外的桂东时,想家便成了我几乎唯一的精神消费。每到腊月,尤为心神不宁。随着年龄的增长,“常回家看看”的心情日趋强烈。然而1997年秋天的那次回家,如今想起来却令我有些发怵。
刚到村口,就听到村里挂在老槐树上的高音喇叭在广播:“谁家不交水利集资、建校费、修路费就把谁当逃税躲费论处,轻则罚款,重则坐牢。有些‘刁民’本事不小,水缸做胆,敢上访省政府,那好吧,东风吹,战鼓擂,看看如今谁怕谁!既然你不把乡政府、村委会放在眼里,你以后开证明批宅基地、生孩子批指标,外出打工要证明就别找村委会、乡政府……!”听到最后,才知道是在对村里那些不交集资、摊派费的农民发高压敲警钟。这种久违的声音让我仿佛回到了“文革”,心头掠过一缕透心的寒冷。
进家门不久,二哥就向我诉苦:“这年头,我们做农民的,力没少出,粮食经济作物也没少收,收入就是不见增长,‘减员减负’中央年年强调,可负担就像水缸里的葫芦瓢,摁一摁就下去,手一松就上来,你侄仔一年的学费上千块,有书难读啊!刚过完年初一他就背着铺盖到广东打工去了。”还没来得及细问二哥,陈五哥领着几个儿时的伙伴进来了,一进门就大喊:“这回可找到大秀才了。”说着,递给我一沓100多人签名画押的上访材料,有5000多字,标题有点象顺口溜:
杨××(乡保安队队长)大混蛋,治安工作放一边,催费要款他抢先,谁家不给就扒粮……。
看完后,我想笑又笑不出来,只是非常原则地提了点建议,乱摊派乱收费如果属实,应由村委会、乡政府负责,不能全怪他一人,有理讲理,不能骂人家“混蛋”。几个人马上七嘴八舌争着说:“这年头合理负担我们都交了,纳税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这姓杨的,今天进门收保安费,明天收卫生费,后天收修路集资费,你火不火?气不气?谁不服他就吓唬‘你敢与党和政府作对’?明天我们带你一家一户地调查,若是骗你,天打雷公劈!”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杨队长就带着3个人来“拜访”我,我很是受宠若惊,连忙一一递过“阿诗玛”,杨队长表情古怪地将烟一把推开:“屙屎马,不抽!”接着拿出一支“芙蓉王”自己点上,说“我习惯这个”。然后似笑非笑地问我:“听村里的人说你一回来就很忙嘛,上访的那材料修改得怎么样了!”没容我说什么,杨队长手一挥,一行4人扬长而去。
杨队长去后,二哥已吓得脸上冒出了汗,严厉地警告我:“你这次千里迢迢回家来,绝对不能管他们上访的事!要不然,家里的猪牛说不定就没了。”以后的几天里,我不是躲到亲戚家便是推辞生病,始终没有管他们那些上访材料。我感到再在家里呆下去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本来半个月的假期,不到一个星期就返回单位了。
从那以后,整整5年没回去了,时值新世纪第3个春节来临之时,二哥电话特邀,家乡“费改税”,喜报频传。消除了往日余悸,作为从事财税工作关注农村税费改革的我,便于腊月二十七欣然踏上归程。
回到村里那天却迷了路,找不见曾经养育我多年的那幢百年泥砖到处折裂的老屋了。原来山村“东扩”家中老屋搬到村东山边的那块平地上去了。幸得村中孩童引路,把我带到了新的家门口,二哥和侄儿喜滋滋地出门迎接。只见家门口一幅柳体对联十分抢眼:“税费改革负担轻,农家种养劲头增”。屋内传出彭丽嫒演唱的《在希望的田野上》那动听悦耳的歌声。一进门才知道二哥买了台25英寸的彩电,又新添了一部影碟机正在播放歌碟。二哥笑着说:“侄儿在广东打工挣了钱,又逢农村税费改革,全家5口人的税费总负担从1008元下降到今年的570元,有了积蓄就盖起了这栋新房。”
吃了晚饭,前次回家上门找我的伙伴陈五哥,也就是村里上访的“四大金刚”之一,喜滋滋地踏进了门槛与我握手寒暄。我笑着说:“五哥,那年回家你可把我折腾苦了,想起你这个上访专业户,如今还头疼。”
陈五哥搔了搔头,面带尴尬:“过去,干部一进门,就是要钱要钱!今天这提留,明天那统筹,都把我们‘提统’糊涂了。心里糊涂,就来火,就要想讨个明白。”“现在你还上访吗?”我追问道。“现在税费改革政策上墙公布,农民人人心中透亮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卡朝我面前一晃:“前年县、乡在我们村里搞税费改革试点,按亩纳税,每亩交多少,全家共交多少,这上面桥归桥,路归路,清清楚楚,谁还去上访?税费改革工作队离村那天,我还放了一大捆鞭炮欢送呢!”
从陈五哥口里得知,昔日靠“登百家门、收百家费、遭百家骂”的乡保安队杨队长,再也不见他的踪影。有人说他被乡政府辞退了,有人说他打着政府的招牌到处乱收费,被公安局抓走了。
陈五哥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告诉我,过了年就去广西某农校购台湾大青枣和网纹西瓜苗木,准备在村后荒山分别种上几亩,怕广告误导专门前来向我打听虚实。
送走陈五哥已是晚上10时,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想税费改革给每个山乡的农民拨亮了心里的一盏灯,家乡的经济将更显生机与活力。
瑞雪兆丰年。初一、初二雪花飞舞,家乡处处是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到大年初五,太阳才开始露脸,遍地的雪已渐渐溶化,踏着泥泞,我径直地向村头的老槐树走去。只见路旁桃树,一根根紫绛色的枝条上,排满了淡红的花蕾,路边我叫不上名儿的野草,也从断茎枯叶里冒出了嫩绿;当我走到老槐树下,只见灰褐色的树身仍是那样的干裂,初看起来,好像它身上没有一点春天的痕迹。可是,当我掰下它那生硬的枝条,细心从蹭破的粗糙的老皮缝隙甲,可以看到充满生意的淡青色新皮,芽点也在明动。
抬头向山岭、田间、地头望去,人头攒动,乡亲们卷起裤腿,忙着运肥,挥舞银锄挖坑种果,一派忙碌景象。那种“吃正月,耍二月,阳春忙忙到四月”的迹象已荡然无存。
哦,山乡春来早。(作者单位:广西壮族自治区昭平县财政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