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魂牵梦绕的生身故乡,哪怕是一捻土、一滴水,都浸透在浓浓的血液之中。或许是年岁渐渐地老了,或许是离开故乡的时间太久了,那种朝思暮想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尤其是在企盼家人大团圆的春节,更是让人夜不能寐,浮想联翩。
我离开故乡已经整整38年了。尽管从现在的居住地到故乡不过是区区150公里的路程,而且还是处在高速铁路和高速公路的沿线,一脚油门和几支香烟的功夫就能回到那片熟悉的地方。父亲健在的时候,似乎有根线牵着,不管有多忙,自己从未找过任何借口,只要一到春节,就会背上一些老人喜欢的东西,带上家人,回去过年。最近几年,虽说还有至亲的姐姐生活在那里,只是因为父母远游天国的缘故,原本那种雷打不动的回乡动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了。这也充分印证了父母不在家就不在。
每逢春节倍思年味。在没有了鞭炮声的大城市里,吃过了所谓的年夜饭,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电视机前看看那些“热闹”的春晚节目,在手机上不停地给亲朋好友发送新年祝福。这种乏味无聊的过年模式,只会让珍藏心底的故乡年味再一次升华,又不免会催生些许空空落落的感觉。迷迷糊糊之际,我感觉自己突然像只傲立枝头的小鸟,倾刻间展翅振飞,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故乡。
循着那条十分熟悉而又陌生的乡间小路,我几乎是一路狂奔地到了家门口。可是,任凭自己不停地敲扣门环和大声地呼喊,老宅里愣是无人应答。从东头走到西头,除了撞见几个老头老太,就再也没看见一个年轻人。
我知道,很多年前,大凡村子里挣了钱的,或是小本经营存了点积蓄的,不是到镇上买了别墅,就是在别处盖了洋房。原本热热闹闹的老村庄,留下的都是清一色的上了年岁的老人家,还有东倒西歪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每次回乡,看见如此清冷之景,心里总会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凄楚念想。
就在我徘徊叹息之间,老宅的门忽然洞开。我一阵窃喜,不由自主地迈进了自家的门槛。因为老宅已经出租给了外地打工的人,所以屋子还算干干净净的,并非想象中的破败不堪。我在老宅中来回踱步,不时地用手去触摸还可以生火做饭的灶台。炉灶中虽然没有柴火燃烧,但揭开锅盖时,大铁锅里居然冒出了浓郁而又久违的儿时的年味。
莫名的我一屁股坐在了柴堆上,任由思绪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因为年幼丧母,家里的重担几乎全部落在了既当爹又当妈的父亲身上。平时的一日三餐,除了大麦粉和煮山芋,外加一碗清汤寡水的稀粥,还有自家腌制的盐菜烧土豆。鱼肉之类的荤菜,必定要熬到大年三十吃年夜饭的时候,才能痛痛快快地让自己那早已干瘪的肠胃去享受一下这帝王般的美味佳肴。
杀一只自家养的猪,几乎是童年不变的过年模式。每年的腊月二十八早晨,我是不用早早起床烧猪食的。尽管那只已经喂养了一年又似乎是自己玩伴的大黑猪,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靠近猪圈时,它都会踮起两只前爪架在木栏上,用两只烟囱似的大鼻孔喘着熏臭的粗气,嘴巴里还不停地淌着粘粘的口水泡沫。也许,它真的是肚子饿了,也许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即将来临。我怀着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用手轻轻地扶摸着它的那对可爱的大耳朵,嘴巴里哼唱着一些也许只有它能听懂的安慰语。那是一种怎样的生离死别,可它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我是早已晓得的。
等到那个满脸横肉的屠夫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它依然是那么的乐观和无知。我不忍心看着与自己早夕相处的伙伴被残忍地剥夺生命,远远地躲在草堆旁用双手捂住双眼。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后,大黑猪被扔进了滚烫的开水缸里。不一会儿,它那白白的胴体就被吊在了结实的树架上了。
父亲照例会抡起手中的大斧子,三下五除二地砍下两只猪后腿,用大盐涂抹后晾挂在家中的天井里,只等来年开春后送往上海的外婆家。一阵紧张的忙碌后,灶台上就只剩下猪头、猪尾和少得可怜的几斤板油及猪下水,还有一些猪脖子之类。父亲说,留下的这些东西,才是我们过年可以享用的。
我只管往炉灶中不停地塞进一些豆萁和树枝,把火烧得旺旺的。闻着大铁锅里时不时地飘溢出来的诱人脾胃的大肉香味,自己的嘴角边也总会情不自禁地流淌出口水来。
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尝过肉的味道了。眼看着热腾腾又香喷喷的肉出锅,我哪管得了那么多,一双沾满了炉草灰的漆黑小手以迅雷之势伸向了灶台上盛满熟肉的大盆。站在一旁的父亲不禁大吼一声,他那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在我脑门敲了一下。
记得父亲是这么说的。小赤佬,别嘴馋,等敬过祖宗之后再开吃。我不时地摸着有点疼痛的脑袋,眼睛却是瞪得大大的,生怕那盆肉被别人抢走了。好不容易熬过了繁杂而又漫长的祭祖仪式,等父亲将那些大碗大缸端回灶台时,早已饿得前胸贴着后背的我们三个小孩子,如同饿狼扑食般地紧紧围住了灶台。
这会儿的父亲,格外地慈祥又和蔼。只见他用菜刀飞快地切割,又飞快地将拳头大小的肉块扔进了盛满酱油的大缸里。还没等父亲开吃的命令发出,我那只依然脏兮兮的小手早已抓住了一块滴着酱油的大肉块使劲儿地往嘴里填送。也就是几秒钟的功夫,塞进嘴里的酱油大肥肉,好像没有经过牙齿嚼咬就径直滑入到了空空的肚子里。紧接着,又伸手抓住一块,用力往里填……
父亲靠在灶台边,一声不吭地抽着烟,看着三个孩子的不雅吃相,不仅没有责骂,反倒在旁边细声细语地说,不要抢,不要噎着,一直到吃饱吃够为止。
毕竟是一年才有一次的年夜饭。正如现在的人们,总喜欢给自己定个年度小目标一样,儿时的我也会时不时地掐着手指头,盼望着天天过大年,顿顿可以饱餐大肉白米饭。
我独自一人坐在灶台边的柴堆上,拼命地呼吸着老宅里久未散去的年夜饭香……
忽然电视里敲响的新年钟声将我从梦呓之中拉了回来。神游故乡,让我不禁感慨。如今的一日三餐,顿顿在过年。不愁吃又不愁穿的,比起儿时的情景来,真是天壤之别。然而,只要是一到过年,我就会念想起大口吞肉、大碗吃饭的故乡的年味。或许,今后我要多几次说走就走的旅行,直奔故乡,重温和触摸那故乡的年味。
责任编辑 张小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