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美丽的风景

在马瑙斯为我们导游的是一位来自中国台湾的巴西籍华人。据她自己讲，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但看上去还很年轻，特别是身材保持得很好。这大概和她的导游工作有关，整天东奔西走的，肯定有减肥作用。导游很开朗很健谈，她向我们报了自己的名字，同时报了自己的绰号，别人给她起的：巴西的云。我们听了不由都惊呼起来：噢！巴西的云，很美啊！她笑着答道：是云美不是人美。我们说：云美人也美。她听了很高兴，一连声地说谢谢。快五十岁的人也还是爱美，喜欢人赞美，爱美是人的天性。

巴西是个十分重视环保的国家，水资源又非常丰富，所以到处树木葱郁，天空永远是蓝的；在令人眩晕的纯净蔚蓝的天空中，永远地飘着千姿百态丰富多彩的云。巴西的云质感很强：一朵朵，一片片，一层层，一团团，无论像花像树，像飞鸟走兽或是像高山大漠，边界都十分清楚，绝不和天空混淆；无论白云、灰云或黑云，都充满了水分，显得洁净滋润，构成了巴西一道美丽的风景。

魔鬼湖的传说

我们没有记住导游的名字，只记住了她的绰号：“巴西的云”。她很喜欢我们这样称呼她。在马瑙斯短短两天的游程，她带我们参观了具有百年历史的亚马孙大剧院、独具特色的只建成了一半的天主教堂和印第安人博物馆，游览了亚马孙河与热带雨林。距马瑙斯几十公里的一段河域，当地人称之为魔鬼湖。“巴西的云”带我们游览了这个地方，并向我们讲述了魔鬼湖的来历。

“马瑙斯”原本是一个印第安人部落的名字，在印第安语中，本意是“神之母”的意思。为什么给部落起这么一个名字？引起了我们许多猜测，最终我们统一了这么一个看法：他们是神的后代。可是，神的后代却遭受了很大的不幸，几乎是灭顶之灾。导游告诉我们，500年前，巴西是一个纯粹的印第安人国家，那时在巴西居住着350多万印第安人，现在一共只剩下不到30万了。印第安人的大量减少有两个原因，一是葡萄牙占领者的残酷屠杀，二是白种人带来了天花病毒，土著印第安人从来没得过天花，没有抵抗力，被传染后大量死亡。马瑙斯地区原有一百多万印地第安人，葡萄牙人占领这里的时候，他们进行了顽强抵抗，死了很多人，把亚马孙河的一段河水都染红了，引来了许多食人鱼和鳄鱼，白天食人鱼成群结队，夜晚鳄鱼纷纷出没，令人望而生畏，所以人们给这个地方起了个很恐怖的名字：魔鬼湖。没有被杀绝的印第安人，就在这里生存下来。导游讲，现在马瑙斯的印第安人已经很少了，大部分居住在亚马孙河畔的热带雨林里，过着原始生活。他们和马瑙斯只一河之隔，但始终不肯融入白人社会，不肯接受现代文明。我们参观了魔鬼湖畔热带雨林中的印第安人住地，他们住在用原木搭建的极其简陋的木屋里，或者住在小木船上。船浮在水中，绑在树上。他们和文明社会有了一些接触和交流：男人身上缠着巨大的蟒蛇，少女臂上架着美丽的鹦鹉，吸引游客与他们照相；他们还用食人鱼的骨头做成鬼脸和各种饰物，向游客出售。但他们有一道行为底线，就是绝不依赖任何现代化成果。而在密林深处的部落，则完全过着自给自足的渔猎生活，和文明世界不通往来；只要有阳光、空气和水，他们就能生存。他们很满足，既没有落后的自卑，也没有发展的苦恼，对未来充满信心。这真是一个连魔鬼都奈何不了的民族！

亚马孙河上的幽思

亚马逊河毕竟是世界上流量最大的河流，其浩淼的气势是难以比拟的。它不像河，简直就是一片汪洋，所以巴西人称之为“河海”。我们坐在游船上，向对岸望去，河岸似乎就是地平线，岸边黑压压地长满了树木，随着河流蜿蜒着，无限绵长。那就是著名的亚马孙热带雨林。雨林上方，笼罩着大团大朵的白色的与灰白相间的云，犹如盛开的牡丹花。那云排成一线，随着河流随着雨林起伏延伸，极其美丽壮观。这不由使我联想起中国的万里长城，那样大气磅礴，那样惊心动魄！可是，当我们想到，也如长城一样，在那壮丽景观的背后也隐藏着一段令人伤感的历史、沉淀着许多伤心故事的时候，我们的心又都收紧起来。游船接近了岸边，在每一个通往雨林的河叉处，都能看见岸边树上绑着的带篷的小木船和临水而建的低矮的小木屋。那都是印第安人的家。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没有任何现代日用设施，和对岸高楼广厦、灯红酒绿、喧闹繁华的现代文明形成了鲜明对比。相隔着几千年乃至上万年的两个不同的时代、两种不同的社会形态，活生生地呈现在同一时空之中：原始与现代，蛮荒与文明，居然这样接近，仅仅一河之隔，一步之遥！使人不禁怀疑是否是在梦中，是否进入了神话世界。究竟是一种什么情结，使这个古老民族的后裔如此执着，永远与现代化保持着距离，这样泾渭分明？几百年过去了，那段伤心的历史难道还没有淡漠？心上的伤口还没愈合？也许，他们的执着有着更深层面的原因，出自于不同的生存理念，不同的人生观与价值观。我们对他们，最主要的，既不应是同情，也不应是责怪，而应是深入地去认识他们理解他们，反省自己。为了追求文明，贪得无厌地向大自然索取，破坏环境，无限透支难以再生的资源，甚至不惜骨肉相残，这代价是不是太高了？在发展的道路上，我们是否有失理智，走入了一个危险的迷途而至今尚未觉醒？文明不是为了满足贪欲！文明不应当用不文明的手段攫取！印第安人生活简陋，却活得理智，活得崇高。他们也一定能够活得长久，永远不会灭亡，因为他们向自然索取得很少。考古学家发现了一个令人大惑不解的现象，就是有些古老民族部落（包括印第安人），会突然从文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为什么要逃离文明呢？这实在是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

一个伤感的故事

和其他导游不同的是，“巴西的云”不仅向我们介绍巴西的风光和巴西的历史，也向我们讲述她自己。她的原籍是山东莱阳。一九四八年山东解放时，她的父母随她的祖父母一起到了台湾。他们原本并不想离开老家，因为她的祖父当过乡长，他们听到传说：凡在旧政府当过乡长的人，都要被抓起来专政，所以吓得从老家跑出来了。当初他们谁也没想到，一跑竟跑了这么远，跑到台湾去了。刚到台湾时，没有地方住，露宿在一座公墓里。后来，蒋介石下了命令，可以在公墓里建住房，他们就在公墓里搭建了一个临时住房长期居住下来。“巴西的云”就出生在这座公墓里。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国民党退出了联合国，台湾的局势不稳定，她的祖父母就带着一家人离开台湾来到了巴西，因为巴西移民入境容易。“巴西的云”那时正在台湾上大学，没有随家人一起走，大学毕业后才来到巴西，先在圣堡罗，后来到了里约热内卢，最后在马瑙斯结了婚定居下来，并育有一个女儿。现在丈夫已经退休回台湾去了。她和女儿生活在一起，挣钱供女儿上学。她说父母和祖父母对巴西的生活不习惯，一直都想回大陆老家，可是他们的愿望没能实现，因为两岸关系一直紧张，再就是路太远了，经济上也不允许。现在，祖父祖母和父亲都去世了，母亲还在，八十多岁了，住在姐姐家里。“也回不去了，”她说，“年纪太大路又太远了！”话音里充满了伤感和遗憾。她还告诉我们：“祖母去世前把我叫到床前，对我说，以后有可能了一定要回老家去，老家是个好地方，靠山临海，水土肥沃，四季分明，冬天不太冷，夏天不像台湾那么热，乡亲们都很纯朴热情。世界上哪儿都没有我们老家好。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睛就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说到这里她难过起来了，望着天边的云彩陷入了沉默。当时，我们正乘坐在从魔鬼湖归来的游船上，落日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满天彩云宛若灿烂的花朵；亚马孙河水像金子一般闪亮。除了游船发动机的声响，万籁俱静，天地无比肃穆旷远。这是一种沁人肺腑让人难以承受的美丽！对于她的家世，我们实在无言可以安慰，只能对她说：“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应当向前看。”话一出口立即就后悔起来：这样的话她能听懂吗？可她却像个孩子似的一下子高兴起来，说道：“我从大陆来的人的口中了解了很多大陆的情况，知道大陆的政策已经变了，我能够回去了。我要实现两代老人的心愿，回老家去，带着我的女儿和我老公，回去安度晚年。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回去，因为我老母亲还在，我不能离开，我还得尽一份孝心。另外就是钱还没攒够。我想，等到六十岁吧，六十岁我大概就能回去了。我老公在台湾等我，等我和他一起回大陆老家。但不知能不能等到。”说到这里，她的神色又有些黯然，可是她却笑了。我们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因为我们分明地感受到了她心底的沧桑，感受到一种历史的沉重。我们在想：那个时代确实应该结束了，海峡两岸的同胞怀着同一个梦想，期盼了很久很久，这个梦想该实现了！

（作者为中国总会计师协会常务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