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务院国资委近期发布的《关于中央企业加快建设世界一流财务管理体系的指导意见》（以下简称《意见》）立意深远，目标明确，内容全面，措施有力，对形成中国特色的财务“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引领我国央企和其他一些大型企业不断提升财务管理水平具有重要指导意义。当然，要实现《意见》中确定的“通过10-15年左右的努力，绝大多数中央企业建成与世界一流企业相适应的世界一流财务管理体系，一批中央企业财务管理水平位居世界前列”的宏伟目标，还需要研究并解决财务管理这个中心环节与其他非中心环节的关系、构建财务体系的指导性理论、对财务工作数字化的全面认识、人工智能与财务智能、高度集权财务模式下所属企业的理财独立性等相关问题，为其顺利实现提供理论和实务两方面的支持。 

财务管理在企业管理中的定位与财务的性质紧密相关，建设世界一流财务管理体系更需要明确它在企业管理中的准确定位，然后才有可能妥善处理其与其他管理职能之间的复杂关系。在财务管理的早期教材中，大都是把财务管理视为企业管理的一种工作，对其在企业管理中的定位通常都缺少准确的表达。例如，在王庆成、李相国、顾志晟（1980）编著的《工业企业财务管理》中，就把财务管理表述为“组织财务活动、处理财务关系的一项经济管理工作”；在荆新、王化成、刘俊彦（2002）主编的《财务管理学》中，对财务管理则是承袭了这种定位表述。时至今日，将财务管理视为企业管理的一部分仍是占主流地位的认识。在西方国家，通常把财务看成是企业的金融工作，我国的一些学者如汪平（2008）也主张“现代理财学属于金融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张先治等也都发表过类似的看法。略显遗憾的是，虽然各种文献的具体说法不尽相同，但似乎都未能对财务管理的定位予以准确的界定。早些年伴随着“邯钢经验”的推广，国内曾有“企业管理应以财务管理为中心，财务管理应以资金管理为中心”的提法，许多企业纷纷响应，称自己的企业管理是以财务管理为中心。只是该提法在风行几年后很少再被提及，个中原因应值得认真思考。

现在，我们在《意见》中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官方机构对财务管理的定位——财务管理是企业管理的中心环节，是企业实现基业长青的重要基础和保障，并且明确提出“树立‘大财务’观，坚持不缺位、不越位、不错位”。尽管对“中心环节”和“大财务观”的准确含义尚需做出必要的解释，但是，从字面还有内涵上看，财务管理是企业管理的“中心环节”这一定位比“企业管理应以财务管理为中心”更准确，而且这“三个坚持”也内含许多丰富的内容。对这“三个坚持”的初步理解是，“不缺位”应是指在所有应该参与的场合，都要有财务管理的积极参与并发出财务的专业声音；“不越位”应是指财务管理不要超越自己的基本职能，不取代其他非中心环节的管理；“不错位”则应指财务管理需要牢记自己创造价值和资金管理的本质属性，偏离财务内涵和外延的举措都会导致错位。应该肯定的是，官方文件首次明确“财务管理是企业管理的中心环节”这一定位，应该比只说“财务管理是企业管理的中心”是更准确的定位，它符合财务管理的实际，有利于处理财务管理和其他管理之间的关系，具有明显的科学性和可操作性。

明确“财务管理是企业管理的中心环节”，有助于树立财务管理在整个企业管理中的地位，有助于充分发挥它的职能作用，有助于为实现企业基业长青提供重要基础和保障，也有助于正确处理财务管理与其他管理的关系。因此，所有致力于建设世界一流财务管理体系的企业都需要不仅在口头上而且在实际工作中确立这个定位。不过，如何使它不再沦为类似口号式的提法而落到实处，是必须解决的问题。由于中心环节必然深受其与非中心环节关系的影响，财务管理正确处理与其他管理职能之间的关系非常重要，否则势必会陷入“被架空”的窘境。其中，正确处理财务与会计这两种既有密切联系又有明显差别的职能之间的关系尤为重要。由于“大财务观”和“大会计观”在理论上依然存在，而且实际工作中合设财务与会计机构还是普遍的情况，我们需要在理论上首先正确界定它们之间的关系，并引导企业参照发达市场经济条件下企业的通常做法，逐步实现财会机构的分设，以更充分地发挥财务与会计的各自职能作用。如其不然，很可能会给世界一流财务管理体系的建设带来不利的影响。

我认为，从理论上分析，“大财务观”和“大会计观”都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理论，都不符合市场经济体制的要求。从实践角度看，财务与会计的职能没有明确的划分，也同时削弱了各自的作用。财务与会计是企业的支持系统与信息系统，两者具有工作对象也即资金运动及其所体现的经济关系一致性的内在联系，具有不同的职能和任务，它们是并列的关系。如果考虑到企业财务具有明显的微观属性，将其扩展到宏观层面的观点也是值得商榷的。

正确处理财务与其他管理工作其中也包括与会计之间的关系，需要找到一个相互间可以顺畅联系的纽带，需要在它们之间架设一座无障碍的桥梁，使它们自然相处并和谐共存，而“最牢固的联系纽带或链条只能是资金……以资金管理为中心，实质上是以资金为纽带或桥梁将企业内部各层次、各部门共同的管理对象和职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并赋予财务部门以外的管理部门资金管理职能，从而非常有利于处理、协调管理中心与非管理中心的纵向与横向关系”（朱元午，1994）。总之，财务管理是企业管理中心环节，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定位问题，它涉及与非中心环节之间的复杂关系，需要对它们进行梳理和正确对待。

从传统财务体系的缺陷上看，企业所有者在理财主体上严重缺失，经营者的财务行为缺少来自所有者的约束；经常失败的财务决策严重损害企业及其所有者的权益；单纯财务观点突出，技术方法充斥，财务的业务处理缺少对财务关系的考虑，缺乏对财务行为的伦理道德角度思考；在财务管理的内容安排上，绝大多数都沿袭并维持筹资管理、投资管理、营运资金管理、盈余管理的体系，因相关内容间缺少内在的联系，这些内容显得平面而僵化，对理财环境的适应性也表现出反应迟钝；在平衡理念上，过于追求资产负债表式的简单财务平衡，导致对更高级程度的动态平衡追求不够。这些问题都折射出传统财务体系在指导理论上的缺陷，使财务管理大都局限于财务收支管理的范围，很少涉及创造企业价值和参与企业决策。它们既影响财务管理的实际效果，又不适应企业管理“中心环节”的定位需要。简言之，构建世界一流财务管理体系需要更科学、更符合财务性质的指导性理论。

首先，系统科学的原理应成为构建财务体系的指导性理论。从系统科学的角度看，企业是一个由许多相关子系统共同组成的大系统，各个所属的子系统都必须贯彻“整体最优”这个系统观点，通过各种有效整合最终达到整体最优的目标。可以看到，只强调局部最优导致财务决策失误并给企业造成重大损失的现象屡见不鲜；而且，假如一个企业不折不扣地按照教科书上筹资、投资、营运资金、盈余等内容的平面结构和要求去构建自己的财务体系，能否取得财务管理的最佳效果具有很大不确定性。十分明显，世界一流财务管理体系若欲达到整体最优，也即在各项财务要素安全的前提下实现企业价值最大化等理财目标，并使理财行为能够高效有序地进行，以系统科学作为其构建和运行的指导理论应该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其次，耗散结构理论也是可以尝试的指导性理论。热力学第二定律也即熵增理论的基本意思是，在一个封闭的系统内热量总是从高温物体走向低温物体，从有序走向无序。如果没有外界输入的能量，那么熵值的增加过程将是不可逆的，最终会达到熵值的最大状态并使系统陷入混沌无序。认识熵增定律的目的不仅仅在于知道熵增是普遍存在的不可逆趋势，更重要的是要知道人类必须也可以寻找到延缓熵增的途径和办法。最基本的途径和办法就是运用耗散结构理论的原理，也就是一个远离平衡态的非线性的开放系统通过不断地与外界交换物质、能量和信息，在达到一定阈值时，就可能从原来的混沌无序状态转变为有序状态。可以认为，耗散结构理论在本质上不主张把人造系统搞成是封闭式的系统，而是通过不断加大系统的开放性程度，努力进行并不断增加与外界的物质、能量、信息的交换，引进足够的“负熵”并使总熵值为负，使自然的、社会的、人造的系统保持必需的活力。

耗散结构理论对财务系统建立和运行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要想使自己的生命周期充满活力并得以延长，企业管理其中也包括财务管理的要义在于千方百计地增加负熵，而耗散结构理论将帮助我们找到增加负熵的基本途径”（朱元午等，2007）。当然，应用这个理论需要把财务管理建设成一个高度开放而不封闭的系统，要具备与环境不断进行各种交换的功能和机制；要使财务管理远离简单平衡状态，要努力追求更高层次的动态平衡；应将系统内部各个元素之间的关系看成是非线性或非加法的关系，要认识到在有序运作中总是存在着无序扰动，单纯的财务技术观点极不利于处理复杂的财务关系和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无序扰动。比较而言，这样看待财务系统并以耗散结构理论指导财务系统的建设要比其他理念更具有科学性和优越性。但是如果要做到这一切，需要财务管理体系具有强烈的创新理念和科学的创新行为，离开创新理念和行为的驱动，财务系统将无法通过有效增加负熵以降低管理效率递减规律的影响。在这方面，华为和任正非的理念和做法可资借鉴。

最后，建设世界一流财务管理体系肯定不是盲目的行为，必须以科学先进的理论作为指引。科学的理论可以指导我们建立起有效或高效的财务系统，而陈旧落后的理论将使财务体系存在先天的缺陷，在运行中也会出现许多问题，最终很难达到预期的目标。从哲学观点看，需要对传统财务系统的指导思想加以“扬弃”，应该承认传统财务体系曾经发挥过它的历史作用，但是也带来了大都局限于对财务收支进行简单管理的后果，财务管理的价值创造功能并未得以更多的体现，其中有不少方面都已经不再适应新时代的要求，必须在指导理念上做出改变，否则不足以指导或支持世界一流财务管理体系的建设。以系统科学和耗散结构理论作为建设世界一流财务管理体系的专业性指导理论，至少是值得考虑和尝试的。

数字经济是一个综合性的概念，其中应该包括财务工作的数字化。就广义的财务来说，我国企事业单位财会工作的信息化经历了传统财务软件、ERP和以数据为核心的数据处理治理系统等阶段。现在，飞速发展的现代信息技术如互联网、大数据、云计算、物联网、人工智能和区块链等在财务和会计中都已经有了或将会有比较广泛的应用，以它们为标志的财务工作数字化取得了重要进展。这既对财会工作的科学性和工作效率的提升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也可以促进财务理论的创新与进步，这是必须加以肯定的正面作用。但是，也需要对财务工作的数字化有更全面的认识，清醒地看待和正确应对它们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

第一，数字经济对实体经济必定产生较大冲击，实体经济的几乎所有方面均会受到连带影响，财务工作的数字化也必定会冲击已有的工作程序和从业人员；第二，数字经济容易造成不正当竞争，一些软件开发商很可能对盈利产生不正当追求，财务工作数字化如果广泛使用这些软件就会淡化推动科技进步的基本目的；第三，数字经济和财务工作数字化易受日益严重的网络安全威胁，存在财务数据和其他经济数据泄露、篡改、损毁等方面的安全风险。这些都在提示我们，必须对数字经济及其中包括的各个现代信息技术要素有全面的认识，不能无条件地予以信任和放任自流，对其负面效应必须加以防范和抑制。习近平总书记要求规范数字经济发展，坚持促进发展和监管规范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在发展中规范、在规范中发展，才是正确的发展道路。

在这个问题上还可以进一步思考：财务软件开发商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为了提高财务管理的科学性还是通过算法游戏追逐自己的利益？各种通用财务软件能在何种程度上解决企业财务管理的个性需要，如果许多企业都应用同一种软件，是否会抹杀财务管理的个性？在取代大部分人工操作之后，是否会引发大量基层财务人员失业等社会问题？对这些问题，我们始终都应该存有疑问，同时保持足够的清醒。财务工作的数字化意味着财务管理将会更多地应用现代信息技术，可能也会同时增强单纯的财务技术观点。对此，我们必须更多地考虑影响财务管理的非财务因素，不能让技术方法继续充斥财务管理体系，尤其是必须特别关注财务关系的处理，这也是世界一流财务管理体系应拓展的必备内容。

近年来，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现代信息技术发展很快，对传统财务与会计的理念和实际工作产生了剧烈冲击。作为一种反应，“智能财务”和“智能会计”应运而生。似乎在财务或会计一词前面冠以“智能”的字眼，一种崭新的财务和会计就出现了。然而，我们确实还应该对人工智能等和财务管理中的真正“智能”有正确而全面的认识。

财务管理应该积极主动地应用现代信息技术以提升自己的科学性是无可置疑的，但是，这不应该成为财务与会计发展的路径依赖。对人工智能等的过分迷信和吹捧，很可能影响财务管理的健康发展。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托马斯·萨金特（2018）曾说，“人工智能其实就是统计学，只不过用了一个很华丽的辞藻，其实就是统计学。好多的公式都非常老，但是所有的人工智能利用的都是统计学来解决问题。”之所以不能将人工智能神秘化，是因为它的算法都是可以建模的，也必然是数学公式能够解决的，而生活中大量的现象或事件都不能建模，因此面对不能建模的问题，人工智能的应用具有不可避免的局限性。

众所周知，财务和会计中的职业判断问题也大都不能建模，据此可以预见人工智能在财务中的应用将会受到范围和事实上的限制。到现在为止，我们看到的“智能财务”和“智能会计”软件更多地是取代了简单重复的操作性的财会工作，这的确体现了其提升工作效率的积极作用，也使财会系统增添了些许科学性的色彩，但是，在财务决策的多因素综合考虑和会计政策选择等方面，还没有看见其可以取代从业人员的职业判断能力这一真正属于财会智能应用的成功案例。这给我们的重要启示是，人工智能等永远都不能从根本上全面取代财会人员的智慧和能力。只要“智能财务”和“智能会计”等尚未真正解决财会工作过程中的职业判断问题，就没有理由遑论一种新财务或新会计的诞生。

建设世界一流财务管理体系需要选择适当的财务管理体制，需要对财务信息和其他方面的信息加以有效整合。当前，我国央企和有些大型民企普遍采取了高度集权的“业财融合、财务共享”财务管理模式，有的也取得了良好的成效。业财融合这个发展方向值得肯定，只是财务共享模式下的集团下属企业的理财独立性和积极性问题还值得进一步研究。

财务具有明显的公司、企业或事业单位的微观主体特征，具有一定独立性的下属企业财务构成集团财务的基础。由于财务共享模式是高度集权的财务管理体制，有可能导致集团下属企业的理财独立性和积极性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在这方面，可能并不缺乏实际的案例。在集团高度集权的财务共享模式下，使下属公司仍能充分发挥理财的独立性和积极性，是决定集团财务共享质量和实际效果的不可或缺的因素。如果一个集团的财务共享模式基本上剥夺或漠视了下属企业的理财独立性和积极性，使它们沦为某种“报账制”单位，只是负责某些财务收支的简单处理和共享信息的机械输入，这个集团的财务共享模式是否具有厚实的基层基础和可能达到怎样的水平值得怀疑。企业的财务管理体系应该有多种模式可供选择，财务共享肯定不是其中的唯一选择。实践证明，符合企业现状和发展目标的理财模式才会有旺盛的生命力，我们应该吸取以往推崇单一企业管理经验的教训，提倡企业财务的个性化管理，不需要对某种流行的财务模式趋之若鹜和简单模仿。重要的问题是，不论是采取集权化的财务管理还是采用分权化的财务管理，都需在集权和分权之间找到一个恰当的契合点，这对世界一流财务管理体系的建设也是一样。

建设世界一流的财务管理体系，是一项由政府机构首次明确提出的宏伟目标，符合我国央企和其他大型企业财务管理的实际和发展需要，是建设世界一流企业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需要按照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的思想要求，去实现这个目标。当然，这个目标的实现肯定是一个充满艰辛的长期过程，需要多角度的分析与思考，为其提供理论和实践两方面的有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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